01旅程的開端
圖、文 許書寧
2014年10月28日清晨。旅程,開始了。
距離自己第一次造訪聖地,已經過了五年又四個月的時間。在這期間內,竟有福氣三度拜訪耶穌的故鄉;那份奢侈的幸福不禁叫我深覺自己是個恩寵的負債者。能有這樣的體認實在幸福,更加深了我與世界之間的關係。因為,這些「債務」總有一天,會在天主願意的時間,以祂願意的方式,償還於我所不認識的人身上。因此,往後遇上痛苦或犧牲時,願天主讓我想起自己已經預享了的福份,因而甘心受苦,歡喜犧牲。
在天主的愛內,我總是個負債者。負債者最大的福份,就是償還。或許,那正是痛苦最深沉的奧秘,讓受苦的意義更顯明白。
三十九歲的尋根之旅。
想想,或許自己的人生已然過半。旅程總是如此,前半段與後半段的目標、心境與滋味都截然不同。我也經常有機會練習這樣的韻律;前半段永遠是充裕的,因為想著畢竟還有時間;後半段卻往往過得飛快,稍縱即逝。
這樣想來,倘若我已然步入人生的後半段,卻還像處於前半段般渾渾噩噩,豈不是個極為不合時宜的舉動?
默示錄中,天使說:「時候不再延長了!」
是啊,我還在等待什麼呢?再等下去,整個人生將僅止於伺機而動。若我不能好好把握時機,珍惜每一個此時此刻,並在所有事上懷著感謝全力以赴,其實就等同於浪費生命,那將會是多麼可怕的罪過?將祂賞賜的珍寶丟棄、將祂託付的塔冷通埋在土裡……。
時候不再延長了。孩子,妳以為自己還能有多少時間呢?
早上8點50分,登機門口的旅客魚貫進入客艙,準備前往香港轉搭以色列航空班機。朝聖團的四個小組分別做了行前祈禱,有些愛唱歌,有些愛笑鬧擁抱;大家雖然尚未完全認識,卻已經看得出每個小組的個性來了。
飛機上擠滿了旅客,每個人都大包小包,努力讓自己安身於狹小的空間內。大家都將往哪裡去呢?一個過程,許多目地;旅人們在短暫的時空中萍水相逢、錯身而過。
我被夾坐在一群中國旅客間。他們看來興致高昂,喧囂吵鬧,每個人都扯著喉嚨與隔壁的人喊話。那股活絡勁兒令我畏縮。不過,等到飛機抵達香港,那樣的吵鬧或許就要消失,被吞噬於更大的吵鬧中了……
左手邊的女士個頭雖小,行為舉止卻豪氣干雲:先脫了鞋,以腳趾頂住前方椅背;然後毫不客氣地侵占了我倆共用的扶手,並將報紙打開至最大的幅度,將大半頁篇幅外加一條裝飾得花枝招展的手臂擠到我的面前。從起飛直到降落,那位女士不停與同伴高談闊論,大罵政局時事,並不時發出尖銳的笑聲,頗能自得其樂。
我的右手邊坐著一位看似大學生的男孩,不時轉過臉來向我投注同情的目光,我則對他無力地微笑。客艙是寒冷的。服務我們區塊的空服員卻漫不經心,繞口令似地喊了「需要毛毯嗎?」便算盡了義務,開始抬頭挺胸、目不斜視地在走道上匆匆來去,頂著一股「我很忙」的氣勢,實在很難將之叫住。
「小姐……小姐……」我好不容易喚住一位空服員:「可以給我一條毛毯嗎?」
她瞄了我一眼,很不耐煩地說:「等一下。」然後,便匆匆離去。
我坐在那裡,悲傷地品嚐她拋下的那陣永無止境的難堪。
我明白,毛毯恐怕是沒了下文。因為,那女孩並沒有抬眼確認我的座位號碼,也沒有隨手記在隨身攜帶的小紙條上。我的需求將被淹沒於巨大客機的轟隆聲響中,微弱且渺小。
每逢遇上類似的狀況,我總感覺是個赤裸裸的提醒,催迫自己反省過去。當我還在華航服務的時候,又何嘗不曾故意走得飛快,或刻意避開與乘客目光相接,好能逃避被額外要求的工作?
忽然,右手邊的男孩開口了:
「妳要毛毯嗎?我幫妳拿。我剛剛有看到她放毛毯的位置。」
我受寵若驚地抬頭,還來不及回答,對方已手腳俐落地解開安全帶,起身取得一張毯子,不動聲色地遞了過來。我很感激地接過:「先生,謝謝你,你真好。」他笑著搖搖頭,表示沒什麼。
後來,那位要我「等一下」的空服員經過了不少次,也曾多次面無表情地與我四目相交。不過,她似乎徹底忘了自己的許諾,自始至終沒再開啟那個放毛毯的置物櫃。
不過,我已經不再介意。
因為,自己身上正暖暖地裹著一條毛毯。那並不是一條普通的毛毯,而是一件禮物、一份對鄰人發自內心的關懷。我打從心底感謝身旁的陌生男孩,他的父母將他教導得多麼善體人意!真正的愛並不喧嘩,卻是溫柔而可喜的。被包裹在那樣的平安中,左側充滿火藥味的喧囂頓時不再擾人。我很是快活地坐在那裡,靜靜想著依撒意亞先知書中的美麗段落:
婦女豈能忘掉自己的乳嬰?
初為人母的,豈能忘掉親生的兒子?
縱然她們能忘掉,我也不能忘掉你啊?
藉著被遺忘,我竟得到了更好的一份。
祂柔聲地對我說:「孩子,我不會忘記妳,我永遠不會忘記妳。」
這是福音。
天主永在,祂對救恩與盟約的記憶也永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