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4瑪利亞泉的聖像畫
圖、文 許書寧
車子緩緩轉彎,沿著山路建築的房子後方,又見聖母領報大殿的百合花屋頂。那熟悉的景色讓我感到無比歡愉,整顆心就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托住,溫柔地往上捧。
啊!媽媽,我又回來了,回到妳的家鄉納匝肋。
暮色漸沉,林神父領著我們匆匆前行,為能趕在瑪利亞泉關閉前進入。瑪利亞泉,是一口現存的古老石井,位於希臘正教會照管的加俾額爾堂下方。根據正教會的傳統,相信那裡才是年輕女孩瑪利亞第一次遇見報喜天使的地方。無論如何,汲水既是猶太婦女的日常工作,那區域又是當地唯一的水源,就不難想像納匝肋人瑪利亞曾經前往該地取水了。
通往地下石井的昏暗走道邊,延牆鑿建了幾處小祭台;台上放著托盤、幾截蜜蠟與傾倒的香爐,壁上則掛著風格不一的聖像畫。其中,一幅聖母子畫像讓我忍不住駐足。
那幅畫,結合了立體與平面的創作手法,於人物身上妝點大量寶石、亮片、布料與金箔;卻又異於沉重陰暗的傳統聖像畫,更像一幅出於孩童之手,懷著愛意拼貼而成的勞作品。
它讓我想起了一本書、一幅畫、一個故事……。
「廚房的瑪利亞」(The Kitchen Madonna),是英國兒童文學家Rumer Godden於1967年出版的作品,細膩描述了一個小男孩與年老幫傭之間的真摯情感。
小兄妹格雷和珍妮住在倫敦,環境優渥,忙碌的父母卻經常不在家。在他們雇用幫傭之前,早熟的格雷非常討厭一塵不染而冰冷的廚房。然而,當來自烏克蘭的移民瑪爾大住進家中後,廚房卻成了性格陰鬱、沉默寡言的格雷唯一的避風港。
對於格雷而言,瑪爾大帶來的重大意義,就是「她永遠都在」。因此,雖然媽媽並不喜歡見到自己乾淨時髦的廚房,竟被瑪爾大掛滿成串的洋蔥、香料與盆栽,並四處堆疊著等待熨燙的衣物與編織品;小兄妹卻愛極了那份雜亂中的溫暖,認為有瑪爾大在的廚房比起從前不知好上多少倍。
有一次,瑪爾大含淚懷念故鄉,述說老家廚房有某種「好地方」,是現在這個廚房所欠缺的。
小兄妹追問那個含糊不清的「好地方」是什麼?
「在我家,在所有烏克蘭人的家裡,」瑪爾大說:「我們總會佈置一個『好地方』。不需要太大空間,只要有個角落,就算只在櫥櫃上方也行,就能擁有一個職得感謝的『地方』。在那裡,我們會安放瑪利亞和基督嬰孩。」
「是雕像嗎?」珍妮問。
「不,不是雕像。」
「那麼,是圖畫嗎?」
「不是。」瑪爾大艱難地尋找適當的辭彙:「有點像圖畫,卻比圖畫漂亮多了。上面有金子、寶石、珍珠、琥珀、還有刺繡的綢緞……。我們會在畫前擺上花朵與小紅燈。廚房很暗,燈和聖母子的臉卻是光亮的,看起來很幸福。無論我們身在何處,一轉頭都能迎上他們的視線,他們的視線……」
說到這裡,瑪爾大不禁哀哀地掉下淚來。
為了安慰深愛的瑪爾大,小兄妹下定決心,要為她找到一幅佈置「好地方」的聖像畫。然而,他們走遍博物館、藝品店與骨董鋪後,才失魂落魄地發現,一幅鑲了寶石的聖像畫是自己怎麼樣也負擔不起的天價。
最後,格雷決意要「自己動手做」。
他們犧牲珍藏已久的畫框與剪報,以玩具串珠與亮片取代寶石,用光亮的太妃糖包裝紙取代金箔,並剪下洋娃娃的頭髮黏貼在耶穌嬰孩的頭上。為了求得昂貴的布料邊與蕾絲碎片,原本恐懼和陌生人交談的格雷竟然願意走出家門,與衣帽店的老闆娘成了好朋友。最後,連爸媽也一起加入,瞞著瑪爾大幫忙釘畫、提供佈置「好地方」的紅色天鵝絨布與小花瓶,家中的氣氛漸漸熱絡了起來……。
十多年前第一次閱讀「廚房的瑪利亞」時,我還不認識信仰。
然而,書中卻有某種說不上來的豐盈與喜樂,滿到白紙黑字再也掩不住,直滲到我這個讀者的心內來。當時,我也學著故事中的格雷,四處搜尋材料,依樣做了一幅拼貼了蕾絲、碎布、亮片和糖果紙的聖母子,送給剛領洗的母親。那幅粗糙的畫像,跟著父母兩度遷居,至今還被好好地收藏在家中。
那一天傍晚,在納匝肋,我們依序走下台階,俯身探望瑪利亞泉的石井。五年前來時,水中滿布宛若星辰的銅板,閃閃發光。這一回,卻看見除了銅板之外,更增添了不少五花八門的物品。有相片、蠟燭、舊證件、聖像小卡、和捲成各種形狀的祈禱紙片……乍看之下,簡直就像一只充滿愛意的百寶箱。
那些東西,因人而異,卻都是愛的表達。
就好像格雷送給瑪爾大,我送給母親的「寶石聖像畫」;在旁人眼中或許顯得稚氣可笑,對於送禮者而言,卻已是竭盡心力且赤裸的「愛的傾訴」。
納匝肋,聖母的家鄉。
在暮色中,因著那份對瑪利亞共同的愛意,我很高興地想起自己遠在臺北的母親。我有兩位母親,一位在天上,一位在臺灣。她們,永遠都在。
不僅如此,我也知道,無論自己表達愛意的方式多麼笨拙,她們總會帶著微笑接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