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4回家的召喚
圖、文 許書寧
回程的飛機上,熱鬧滾滾。
經過十三天的朝夕相處,原已相識的旅伴更成莫逆,再加上旅程結束帶來的解放感,大家都像回到愛開玩笑的少年時代,丁點兒小事就可以笑上老半天。
用餐時,修女鍥而不捨地為沈家大姊做英文教學:
「大姊啊,等一下吃魚和牛肉,妳想要吃哪一樣?」
「牛肉好了。」
「那我教妳,等一下妳就跟她說要吃Beef。」
「甲啥米?」
「Beef。來,跟我唸,BEEF……」
「蛤?……甲。壁。虎???我不要甲壁虎!」
「唉喲,無係啦!」
沈家大姊是本團中最可愛的團員之一,不僅有本事自得其樂,還能自娛娛人,在她身邊,永遠少不了歡笑。
不過,再怎麼歡喜熱鬧,我們搭的畢竟是深夜出發的班機。眾人用過餐,一團凌亂地輪流使用洗手間後,很快就陷入深沉的夢境。空服員關了主燈,機艙於是進入黑夜。
我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,不知何時竟也睡著。睜眼時,閱讀燈還是亮著的,周圍則一片沉寂。揉揉眼,查看腕上的手錶,錶面上刻劃的依舊是以色列的時間:凌晨四點鐘,又是新的一天。
起身,到機尾要了一杯熱咖啡,站在廚房邊品嚐,暖意順著喉嚨緩緩下肚。我動了動僵硬的肩膀,墊了墊腳,感覺很舒服。廚房的另一邊,聚集著幾位身材高大的乘客,每人手上或是飲料或是小蛋糕,興致勃勃地正在談論著什麼,音量內斂而不吵雜。機艙黑暗且寧靜,幾乎沒有人在看影片,只有幾盞閱讀燈不甘寂寞地亮著。
從前在華航任職時,我特別喜歡這種夜晚出發的長途航班。登機、用餐、購買免稅品的忙亂時段一過,大部分乘客就會像被催眠般自動陷入昏睡。不必以燈光誘導也無須「營造氣氛」,更不需要回應起此彼落的叫人鈴或手忙腳亂地準備泡麵。夜間飛行的客機就像一只巨大的搖藍,承載了滿腹沉睡的旅客,安安靜靜地從一處飛往另一處。
我再要了一杯咖啡,倚著牆細細啜飲。忽然,最前排的座位亮了燈。一位頭戴黑色小帽、表情嚴肅的猶太老先生起身,脫下外衣,捲起襯衫的右衣袖,開始於腕上纏繞小經匣的黑色皮繩。他先從手臂的最上方開始,一圈又一圈地往下纏,直到手指,再放下衣袖,小心翼翼地扣上袖扣。緊接著拿起一塊看來光滑柔順、毫無皺摺的巾子,打開來披在頭上,然後便坐回原位,開始祈禱。
老先生的祈禱並不像那些此起彼落、站在機門邊大力搖晃身體的年輕祈禱者。只見他在閱讀燈的照射下溫和地搖頭晃腦,好似以身體演奏一段優美的旋律。
過了不久,祈禱結束。老先生再度起身,宛如倒帶影片般逆向進行了方才所有的動作:取下頭巾,摺得整齊美觀又小巧,簡直難以看出它曾經是那麼大面積的巾子。接下來,解開右手衣袖,鬆開纏繞的黑繩並取下經匣,舉至唇邊迅雷不及掩耳地吻了一下,便收回行囊中。一切動作結束後,老先生很滿意地坐回原位,關閉閱讀燈。機艙中唯一的「動」戛然而止,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般。
我站在機尾,自始至終觀看了一位老猶太人的祈禱,心中感觸良深。
猶太人的祈禱總是令我感動。他們的堅持、對信仰所懷抱的熱忱、不介意他人耳目、只以其天主為傲的姿態,真摯而感人。
特別是,那位猶太老先生在祈禱過後親吻小經匣的動作,更讓我感覺心頭一緊,好似窺見了什麼極為親密的「愛的語言」。
親吻,美麗的愛情表現。那是油然而生的肢體語言,無須老師教導,和微笑相同,都是給予者對領受者的全然開放與接納:我因你的存在而喜悅,你的存在多麼令我歡喜。
這趟旅程中,邂逅了不計其數的朝聖者。每個人都在胸中懷著相同又相異的目的,來來去去。
離開耶路撒冷的時候,我們一起誦讀了聖詠一二二篇。
「上主保護你出外,保護你回來,從現在起一直到永遠的世代。」
路加福音中敘述,瑪利亞與若瑟在耶路撒冷的聖殿中找到失落三天的兒子,耶穌並不爭辯,柔順地跟隨他們下去,來到納匝肋,屬他們管轄。那樣的舉動看起來像是「回家」,事實上卻是「出外」,遠離了天父的家。然而,上主既保護出外,也保護回來。的確,歷史中的耶穌終究於生命的末刻,面朝耶路撒冷,在天父的保護下「回來」了。
耶路撒冷,耶路撒冷,回家的召喚。
那份渴望深植人心,就像候鳥體內南來北往的呼喚,叫人無法不跟隨。
在母胎中帶著罪惡出生的我,是發現自己赤裸不堪的厄娃,啜泣著穿上天主賞賜的小皮衣,滿面羞慚地離開了祂臨在的那座園子。
離開,卻是為了再回來。
阿爸、父的柔聲呼喚是一條繫於我心、緊緊纏繞我骨與我肉的繩索,看似不堪一擊、若隱若現、有時甚至感覺不到它的存在,卻是永遠不會斷裂的「關係」。
歸來吧,孩子,歸來吧!
耶穌說:「我去,原是為給你們預備地方。」那是多麼大的安慰!在天上,在祂的身旁,有我的「地方」,有專屬於我的「位置」。只要我願意,那地方就可以是緊貼在父胸膛的最好位置。這麼一想,胸口的拉扯便又緊了幾分。那溫柔的呼喚幾乎讓我心口發疼,叫我渴望又渴望……渴望回家。
我相信,藉著一次又一次的練習,對於愛的渴望也會逐步加深。旅途中點點滴滴的經驗,都將領我走向那個更大、更好、更美的終極目標。
朝聖之旅,還在持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