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、修道歷程
小時,最喜歡和一位方濟會輔理修士在一起,陪他沿門乞討。媽媽常鼓勵我説,這是一件愛德工作。我也認識另一位和我同名的修士。他到過聖地,給我講了許多奇妙的事。他問我要不要作修士。不知怎地,我竟然乾脆地説:「我不願意。」
工作較少時,我常去巴雅祿拉看我的堂伯安道神父。是他使我有了作神父的意願。他真是一位聖人,和他在一起時,我内心裡便產生一種安全感。由於他對我的潛移默化,不知不覺地,聖召在我内心裡生出嫩芽。但我並未多加思索,天天仍隨著父親各處奔走工作。記得有一天和母親談話時,她偶然提起為自己祝福婚禮的安道神父曾給她講過聖婦尚達的言行,也提到聖婦的兒子柴爾索曾橫臥家門,阻止聖婦進修院,母親剛講完,我立刻對她説:「媽!我也想進修院作神父。」她很驚訝地對我説:「你嗎?我不信。若是你哥哥伯鐸説的話,!我倒肯信。作神父的人應比別人好才可以。」以後我再也不敢提起這事了。
一八九○年當我十四歲那年,某日午飯後在工地休息時,我用屋頂掛滑輪的繩索盪起鞦韆來,不料鐵滑輪掉在頭上,我隨即不省人事,數小時後才清醒過來,腦部受到嚴重傷害。在家裡一直休養了好幾個月的時間。我感覺坐困愁城,於是從家裡收藏的聖書中,找出兩本,一本是耶穌行實,另一本是若望宗徒小傳。這兩本書就一直成了我休養期間的最佳伙伴。以前模糊不清的聖召觀念,現在已豁然開朗了,也有了清楚的決定。
我和父親偶然提及此事,父親作風一向非常穩健,對我説道:「這是一件極端重要的事,不可倉促決定,要審慎思考,熱心祈禱後,再作決定。」我説:「對這事我確曾做過祈禱,也思考過很久了。」「好!你還要等待一個時期!你若意志堅決,這段時期會使你更堅決。否則,你的意願也就會消滅得無影無蹤了。尤其聖召一事,不應有始無終。我讓你在家再停留幾個月,甚或一年。請安道神父多多指點你,然後我們再談吧!」我一切都照父親的吩咐去做,每週到安道神父那裡一次。挾著幾本書,要徒步走上十五公里的路。雖説辛苦,我倒視為很平常的事。
安道神父是位很熱心的副本堂神父。他整天裡都十分忙碌,但極願指導我,給我批改作業。有時也帶我探訪病人,暇時亦為我講述聖人言行。他以善言引導我,以善行感動我,使我獲益良多。他雖是一位鄉下神父,卻放射出基督的光芒。我感謝安道神父和我的父親,叫我能克服各種的困境。在紀律,恆心以及真正的神修課業上,能有長足進步,都是他們所賜。
經過安道神父對我一年的薰陶和補習,令我追隨聖召的意志更形堅決。正當我十五歲那年,得到了父親的同意後,就去報名參加修院的入院考試。我正規課程没有讀完,只讀到三年級為止,當然所知不多了。作文一交卷,教務主任白沙教授把我叫去。叫我把作文章句,作個「邏輯分析」。當時我真尷尬地不知所云。我以前從未聽過「邏輯分析」這類名詞。他又繼續說道:「那麼!你作個『文法分析』好嗎?説説『動詞和名詞。』」仍是一陣沈默。教務主任給另一教授使個眼色。低聲説了幾句話後,其中一位便對我説:「作文還不錯,文法慢慢學好了。錄取了!回去吧!對不懂的東西,以後要細心研究。」這種好的開始,給了我一個最深的印象,一生都没忘掉。
齊古道(Cicuto)總本堂神父是我叔伯祖父,一向很關心我。就在學年終了,給了我一封短簡。内容是這樣的:
「聽説你已考入修院,我很高興。要堅決依靠全能天主的照顧。祂要引導你走上祂特別為你指定的路途。此外,我也希望你破除一切障礙,全力以赴。一八九二年十一月十三日,巴雅祿拉」。
我喜愛讀書,很快就把全部初中課程讀完。假期中更是我讀書的好時刻。因此跳過幾個年級後,便獨自準備升高中的考試。我還記得讀完中學五年級,便和幾位同學去威尼斯參加政府規定的考試,成績居然不錯。當時主持修院的白沙教授是一位思想開明有遠見的人。他有意為修院造就一批未來教授。可惜不久,白沙教授猝然與世長辭了。一位新主教接任後,和修院的負責人商議結果,把修士攻讀大學的計劃取消了。
這樣,修院又恢復了舊時思想:「設若嗜好文學,就是没有司鐸聖召的證據。」後來修院新添的教授中,竟然没有一位是有博士學位的。
當時也流行著一句諺語:「當知者知之,但不求多知。」也因此在神職界中,許多人不信任高深知識的用途。
在修院時,我交了許多朋友,在我的一生中都能相伴不離。其中有兩位令我念念不忘的就是狄托洛和伯爾托洛兩位蒙席,我們的友誼從修院起,直到我們的晚年。中學時代的日記本上,還有著這麼幾句話:「如果人生像花園,友誼便是一朵鮮艷的花。生命孤獨枯萎時,友誼又像棕櫚樹下的陰涼兒,也好似噴水的活泉,旣可乘涼又可喝。」
我曾見過,也曾聽過有不少修士和年輕的神父被召入天國去了。上主賜給了我們長壽,我們多次忘掉感謝上主。賜給我們這寶貴的,但多少有些可怕的恩惠,説是可怕,是由於責任重大,在主前,每天可增加許多功勞,卻也可以增加許多罪過。
三、求學經過
一八九七年我本可在包土革老修院繼續攻讀哲學,但我却一心一意地想到羅馬求學。可能是受父親對藝術的薰陶有關。並不是希望將來得個高位,只因羅馬是教會中心,又是全世界藝術中心,藉以增加一些學識和見聞。父親對我的想法,甚表贊許。但父親對家中生計負擔很重,我不能也不願在經濟方面拖累他。便決心要以工讀方法,在羅馬求學。希望能在一所學校宿舍裡,找到一個工作,得點薪資以維生活。
當時依索拉蒙席(Jsola)已被任命為公高底亞教區主教,但尚未就職。巴雅高神父帶我去晉見他,主教很慈祥地接待了我,也贊成我的願望。叫我到包土革老城(Portogrualo)去辦理各項申請手續。我很高興地辭別了主教,便趕往包土革老。
當時是副主教田弟蒙席代理一切,他和修院院長毛來洛蒙席對我的態度,都很冷淡。最後,副主教總算給我寫了一封信,裝在信封裡。可是這信上既無地址,又没蓋大印。信的開頭祗有「敬啓者」字樣。照常例説,這是一封無效的信,但我並不懂得。一八九七年十一月十日到羅馬後,我先到馬爾沙拉街慈幼會的聖心學院,去見本堂高路西神父。他和我相識又屬同一教區。最初他待我很客氣,後來從種種跡象顯示,我敏感地察覺到那些對我不表信任的神長們暗示了他什麼,所以他雖待我很好,但從不為我想辦法,解決我在羅馬的生活問題。
當時我雖孤立無援,却仍滿懷勇氣,堅信自己的理想。或許是涉世未深的緣故。
我就獨自一人到「羅馬教區公署」,請求准許我到大學讀書。接見我的神父很不友善地對我説:「這張没蓋印的紙,没有絲毫用途。」我答説:「聖心堂本堂高路西神父可為我作保。」那位神父搖搖頭,却也給了我申請入學的證件。我便增加了勇氣,立刻請他幫助我找個職務,因為我没有多少錢。他斜了我一眼,用令我極灰心的口吻說道:「朋友!没錢就不要來羅馬!你懂嗎?」我完全懂。美妙的理想一遇到事實,便都雲消霧散了。
無論如何,為能讀到神哲學兩科,我得先去大學註册。這時我暫住慈幼會會院。他們待我很好,我内心却很慚愧。因為我不願依靠他們的施捨度日。為節省食宿費用,我衹好改變主意,找個會院來住。我意志已決,因為那時手裡只剩下一百里耳。其餘不夠的就不得不向父親要了。這個時候可説是我生命裡最艱辛的一段了。我靠著祈禱及堅決意志支撐著自己。
我一向有保存日記的習慣。這個時期的遭遇和感想,仍能在一本破舊的練習簿裡找出來。現在我就照實抄下三篇做為回憶。
羅馬——一八九七年十一月廿一日。
今晚在奎里那廣場欣賞聖彼得大殿尖頂,映在燦爛的夕陽下。米開朗基羅的天才創造出這偉大的工程。這殿頂使羅馬城的天空顯得格外莊嚴,增添了高尚的宗教氣氛。
一群德國修士從高階上走下來,他們的深紅色的長衫,隨風飄動。還有其他修士和許多黑人修士,都是來自遠方。由自己的主教送到羅馬。唯有我是孤單一人。這才體會出:「一人獨處何其不幸。」然而我不相信,來羅馬讀書完成學業,是件錯事。師主篇上的一句話,給了我很大的安慰:「你該存心大方,成一勇敢的人,時刻一到,安慰自會出現。」這安慰要來麼?至少在我個人方面要努力奮勉,忠信於天主召叫我的大恩。
「策劃在人,但上主導引你的脚步。」(箴十六9)
羅馬一八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。
今天放假,上午參觀了幾座聖堂。又到宗座學院拜訪柴高尼神父,也没任何結果。時間不覺已過中午,無法回慈幼會院吃飯,便打算在飯館吃點東西。這時又疲倦又六神無主。就在店主為我預備飯時,我從店門低垂的簾下,看到行人的雙脚。這些脚步,有的緊張,有的緩慢,也有的安詳。行人穿的皮鞋,有的十分光亮,有的破舊不堪。有的紗衣飄揚,有的布衣樸素。窮的、富的、高興的和難過的人,都一齊走向死亡之路。我是屬於窮人階級,口袋裡只有幾個里耳。自己像是一粒微塵飄浮在豪華的羅馬城上空。
用過簡單的飯後,我問店主:附近有無會院可容人住宿?他説聖安德堂的會院有。我就按址找去,見到一位叫彌厄的神父,為我找到一間小房。説明每月十個里耳租金,要自己整理房,到外面用餐。
羅馬,一八九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。
這天一大早,我就把在聖安德堂附近找到宿舍一事告知高路西神父。謝謝他的幾天照顧,就去安德堂。在更衣室裡見到了彌厄神父。「神父!我帶行李來,您能帶我到指定的房間去嗎?昨天晚上我跟您商量好的。」那位神父先是一言不發,後又以幾分譏笑人的眼色説道:「今天已經没有地方了。」「您這樣做,我就無家可歸了。」他並没答覆我,便轉身走了,我也無法再回到慈幼會,只好從更衣室走出,背起行囊,開始走我的苦路,遍訪羅馬各修會。(不料三十八年後,一九三六年,我做傳信部祕書長時,被請到這堂來行三王來朝第八日的敬禮。許多神職人員在更衣室和我在一起穿戴祭衣。)
將近十一點的時候,我難過地走過鬥獸場,向著苦難會會院走去,路上碰到一個雕石匠。他面帶愁容,又像工作過度没吃飯的樣子。他告訴我有七個孩子和太太都快餓死了。又説因付不起房租被房東攆了出來。我一聽就被感動了,拿出些錢給了他,至少使他們在幾小時内不會餓死。天主也定會照顧我的。這就是「不是窮人,不會同情窮人吧!」然後,我又向前走去。高坡一過,遠遠看到苦難會的院牆。牆邊站立著許多人,男女老少和抱小孩兒的,正在津津有味地吃著修士分給的紅豆湯。我一見此光景,倒令我的勇氣大增。心想修士必會可憐我的。等了很久,方見院長出來。不料又一次的把我拒絕了。説道:「這裡不收外人。」我雖一再請求,院長答覆我説:「辦不到,我給你念三遍『萬福瑪利亞』,你一定會找到住處。」這時我的頭已被廚房的味道熏得昏昏沉沉。心想,用三遍萬福瑪利亞來行施捨,實在令人啼笑皆非。
離開後,我又走到眉路拉納街聖雅風贖世主會會院。院長很客氣,但仍不肯收容我,只是願意把我介紹給他們的另一會院,也把地址寫了給我。
我按址找去,院長一瞭解我的來意,便說道:「可愛的神子,對不起,這裡没有地方。」也給我寫了好幾個地址。我再次動身,覺得行李越來越重,肚子也越來越空。(天主的安排確實奇妙,一九二六年我率領六位中國主教接受教宗祝聖時,也住在這座會院。一次是被拒絕,一次是受歡迎。)正如主耶穌説的「有的,還要給他,没有的,連他有的也給奪去。」(瑪二五29。)
再次向羅馬古城邊的山園祈禱會會院走去。仍是徒勞無功,毫無結果。於是就穿過帝鐸門向羅馬古城走去。這時我像是一個長途跋涉的旅客,又像是一個困乏已極的乞丐。坐在一根傾倒横放的石柱上,行李放在脚旁,再也忍不住而傷心地落下淚來。城裡有多少空房,為什麼我却身無立錐之地,各處流浪?我正餓得頭昏眼花的當兒,有位瘦弱的老神父,面帶微笑的走過來。他穿著一件破舊不堪的外衣。我壯了壯膽,把我的處境講給他聽。他很同情我,也許是同病相憐吧!對我説:「到金加里路十三號基督學校修士會院去,他們定會招待你的。就説是道明神父叫你來的。」我一到會院,見長階上,有一尊無染原罪聖母立像,我先向聖母哭訴我內心的痛苦。但我也承認,順境中常忘記天主,是我的最大缺失。我很高興照老神父的囑咐,走向修士會院。一進校門,看見許許多多兒童在廊下高興地玩。這時院長也笑容可掬地從飯廳出來接待我。聽過我的來意後,立刻給我指定一個房間。告訴我每月租金十五個里耳。我心裡盤算之後雖還缺少飯錢,至少現在已有了安身之處,可以念書了。就在這裡整整住了一年,生活設法節省,因為父親養家之外,再供我讀書十分辛苦。(圖見5頁)
由於這次的教訓,我也得到幾點寶貴經驗:
(一)接受重任前,應先忍受一些痛苦。全人類的歷史,都是這定律的循環;
(二)窮人前,說甜言蜜語的愛德話,是曲解愛德,是不對的;
(三)行愛德,偶而也會有反效果。久而久之,使好人不受信賴了。不過人也該知道,智德也是聖德之一啊!實際上,在這介紹信和保證書成為慣例的羅馬, 一位修士没有證件,怎能使人相信呢?
既然找到了住處,我就專心研究課業,對讀書的興趣與日俱增。只有主日和假日才獨自外出,參觀博物館和畫廊。我讀哲學和神學,一到學年終了,要有四門考試。,也就等於四年課程。和當時的羅馬神職人員,我完全生疏,没有往來。也没想去結識他們,也未曾參加過他們的任何聚會。我自知出身寒微,從未存著什麼奢望。
一八九八年六月,我回到我的教區—包土革老。我的神長仍懷疑我去羅馬讀書,是為求高位。因此上自主教,下至神長對我都極冷漠。我只有低頭認錯,做此補贖而已。但我不承認,願意到羅馬深造就是驕傲呀!
後來從教宗碧岳第十的話裡我才明白,確實有些在羅馬的神父,只要能得高位,就是爬到魔鬼的肩膀上,也甘心情願。經驗也告訴我,為什麼當時中國的宗座代牧們,為了是否送修士到羅馬讀書一事,爭論不休。現在已不成問題了,三十多位中國修士正在羅馬深造。我個人是堅決主張,傳教區的首長應多派遣青年司鐸去羅馬,以期能吸收到天主教的真精神。只有陶冶完善的本地神職,方能解決傳教區的重要問題。可惜直到今天仍有許多人是在採用殖民地的方法。
假期就要結束,新學年即將開始,我在教區修院讀書呢?或仍回羅馬?主教由我自行選擇。我依然又返回了羅馬 還在羅馬的一所孤兒院裡,找到一個工作,得點薪資藉以貼補食用。不久教區對培植修生政策,也有了改變。陸續派修士到羅馬就讀。開路者犧牲雖很大,但犧牲也是值得的。
我也得到一些結論(一)做事雖有充分理由,切不可作主教不贊成的事。我雖持有合格證件赴羅馬,但在偌大的世界裡,仍覺孤獨。(二)讀書要按步就班、不可躁急。我雖順利通過各種考試,縮短了讀書年限,但因有許多東酉没有學到,而感到空虛。上主也要我們在讀書時,按步就班。我任傳信大學校長時,本此經驗,嚴格執行完整的課程,按班級就學的規定。(編者按:剛修士兩年之内在額我略大學考取神學和哲學博士學位。)
這裡我也連帶敍述一下我弟弟若望的事。我返回羅馬,在孤兒院找到工作後,便把弟弟叫到羅馬讀書,當然也遭遇了不少困難。我也為他找到一個工作,使他生活無慮,專心讀書。他很注意内修,在這崎嶇的路途上,却格外地加强了他的道德學問。課餘之暇,他去各地參觀博物館,古蹟和畫廊。對藝術的興趣和審美的觀念,也提昇了不少。
當他讀哲學最後一年時,為他陞品一事,我去請示主教。主教對我説:「你弟弟要想陞神父,須在本地修院完成學業。若想在羅馬讀書,就找別位主教吧!」我内心總是這樣想:為求知,自費到羅馬,難道會是罪惡?再讀一年他便可以拿到哲學博士學位,放棄了怪可惜的。次日,我便到威尼斯去拜見撒爾多樞機。登上公署台階,按了門鈴,門開了,慈祥可親的宗主教站在面前,我有些躊躇,他却請我進去,對我説:「你想樞機連門也不會開嗎?」我説明來意 樞機微笑著說:「你可轉告你的依索拉主教,就説我這裡需要神父,歡迎你弟弟來我教區。」依索拉主教原不大願意,經雙方洽商後,我弟弟便加入了威尼斯教區,也順利在羅馬取得博士學位。但我對本教區的依索拉主教仍懷感恩之心,因他不但准我到羅馬讀書,在給我的信件中,也充分表現他善牧的關懷;日後也大力提拔我。
撒爾多樞機升教宗後,對我弟弟照顧備至。先安置他在修院執教。又讓他回威尼斯做副本堂兼修院聖經教授。一九二九年委任他作魯尼教區的主教。一九四三年又召他赴羅馬担任「公教藝術委員會主席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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