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6高與低
圖、文 許書寧
聖母領報大殿的參訪結束後,是三十分鐘的自由時間。我獨自鑽到大殿的底層岩洞前,倚著十八世紀的廊柱遺跡,仰頭向上望。
二樓的地板中央開著口,頂端的倒蓋百合花屋頂一覽無遺。近午的陽光燦燦,從最高處的小圓窗傾洩而下,直接照入底部的領報岩洞。那樣的設計出自建築師的信仰領悟,刻意拉長聖堂空間的高度,願意藉著不成比例的「高與低」,呈現路加福音中的描寫:「聖神要臨於妳,至高者的能力要庇蔭妳」。
我蹲坐在那裏,以極不自然的角度仰著頭,感覺下巴與頸部簡直成了一直線。視線的彼端,是那朵潔白的百合花心,正朝向這裡射下萬丈光芒。我舉起右手,很是傻氣地試圖捕捉那個遠方的小光點,卻徒勞無功。看著看著,眼淚不期然湧了上來。那肯定不是因為光線刺眼的緣故,而是出於「距離」。
那道光,多麼高,多麼遠,多麼遙不可及……。
不久前,朝聖團剛結束在領報山洞前的彌撒。
神父講道時,我們被領回創世紀的「在起初」。能夠置身於納匝肋、這座默默無聞的加里肋亞小山城,靜心聆聽超越時空的古老信仰根源,實在是個極為震撼的體驗。
天主說:「有光!」就有了光。
事就這樣成了。
對於全知全能的天主而言,創造似乎不費吹灰之力。只要一句話,萬事成就。誠然,祂的旨意必要成就,世界上沒有任何事物能夠阻擋。縱使如此,救恩史上卻不時見到祂屈尊就卑,懷著慈愛俯身詢問受造物:「好不好?孩子,你願意不願意?」祂,不停地問,也不停地被拒絕、被忽視、被傷害……直到兩千年前的某一天,一個剛滿了婚齡的小女孩仰起頭來,輕聲卻堅定地說好。
「瑪利亞,好嗎?」
「願照祢的話,在我身上成就吧。」
在那之前,我經常想像天使報喜的畫面,卻從未感受過如此巨大的張力。當我坐在聖母領報大殿的最底部,仰望頭頂上的光芒時,那高不可攀的距離宛若巨岩,毫不留情地重壓著我的渺小與不堪。那感受好似在樂園中「眼睛開了」的人類始祖,在面對萬丈光芒的同時,卻也因為發現自己的「赤身露體」而哀哭。我不明白,真的不明白。那位只要一句話就能成就一切、萬夫莫敵、必要實現自己旨意的天主,為什麼願意如此屈就,從那遙不可及的高天,降到這滿布塵埃的涕泣之谷?祂不以天崩地裂、雷霆萬鈞的氣勢,卻藉著一聲宛若嘆息、稍不留神就無法察覺的呢喃,柔聲詢問:「女兒,妳願意嗎?」。
啊,為什麼?那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幅景象?
在那一刻,我感覺自己的想像力一片空白。
不成比例的高與低,將我完完全全地掏空了。
當天晚上,聖母領報大殿舉辦每周四例行的明供聖體與守聖時。那活動雖然不是朝聖團的既定行程,卻是相當難能可貴的經驗。林神父在告知時鼓勵大家參與,帶著耐人尋味的表情說:
「願意參加並留到最後一刻的人,會有『小驚喜』喔!」
「啊!小驚喜?」
「什麼小驚喜?」
我們就像沿著山壁往上猛衝的迴游鮭魚,一個個不由自主地咬住姜太公的釣繩,一廂情願地上了鈎。可是,神父卻笑而不答,只將雙眼瞇成兩道神秘的弧線,微彎的嘴角透露著詼諧。
因此,就算身負一整天的疲憊、就算時差還像辛巴達水怪般緊追不捨;既定的時間一到,大家依然興致高昂地出了門。
明供聖體在溫和的唱禱聲中進行。時間宛如流水,飛奔急逝。轉眼間,主禮神父已然套上乳白色披肩,恭恭敬敬地高舉聖體光座,準備離去。我正覺意猶未盡,在心中惆悵吶喊:「什麼,已經結束了?」卻驚訝地發現,神父在經過領報山洞後,並沒有直接步上距離較近的台階,反而轉身朝著最遠端的我們,緩步上了樓。
那出乎意料的動線讓我頓失主意。就好像忽見強光的夜梟,完全失卻主動能力,只能秉住呼吸、瞪大眼睛,顫抖著看著聖體朝著自己走來。
啊!至聖聖體!
如此潔白,如此光明。樂聲中,祂越來越靠近,越來越巨大,也越來越清晰。面對如此偉大的遷就,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接受,任憑那至大的美好經過。
祂,來了。
那遙不可及、高不可攀的真善美聖,竟以如此溫柔的方式,來了。
在那瞬間,我忽然想起蹲坐在洞底時傾流的淚水,以及當時撼動心神的疑問。或許,兩千年前的那一天,十五歲的小女孩瑪利亞所領受的,正是這樣的感動。因著愛,原本在不可觸摸的高天、使人望而生畏的祂,以超乎想像的溫柔方式,選擇了一個溫柔的小女孩,並藉著一個最溫柔、也最容易受傷害的嬰孩形象,來到我們中間。
樂園中,亞當對天主說:「我聽到了祢的聲音,就害怕起來,因為我赤身露體,遂躲藏了。」
在納匝肋,天使加俾額爾對小女孩說:「瑪利亞,不要害怕。」
溫柔的聖體在人群中緩緩移動。每到一處,都可見熱淚盈眶的人們。幾位老太太掙扎爬起,以顫抖的手撫摸聖體光,並送上無數的親吻。不遠處,一個紮著油亮辮子的小女孩踩著輕快的步伐,歡喜地跳躍前去;手持聖體光的神父微笑停步,稍稍曲身,好讓她高舉的小手得以碰觸光座。
小女孩毫不造作的姿態,好似一頭渴慕溪水的牝鹿。
納匝肋的夜晚,溫柔且平安。
濃稠的夜色下,我們懷著「小驚喜」踏上歸途。
那驚喜,實在一點兒也不「小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