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9思嘉的雨水
圖、文 許書寧
十一月的第一天,諸聖節。
清晨,走在通往聖母領報大殿的小徑上。太陽尚未起床,昏暗的路燈照在東一處西一處的水窪子上,反射出艷滋滋的暗沉金光。天氣又冷又濕,以至於連早起的貓咪也沒瞧見一隻。沉睡的巷弄中,幾扇窗微微透著光,已經開始飄出溫暖的香料氣味。
全世界的母親都知道,從廚房發出的香氣是喚醒家人的最佳手段。
從邊門鑽入聖母領報大殿,裏面空無一人。底層山洞的內外亮著小燈,雖然稱不上燈火通明,卻帶給來訪者無限的心安。我忍不住駐足,站在圍欄邊俯視腳下的寬闊空間。整座聖堂似乎正在安穩地呼吸,無聲卻有息,靜謐而非肅穆,宛如帶著微笑的溫暖歡迎。
我喜悅地感受那份迎接。它既不敲鑼打鼓,也不排列陣仗。就好像一位在廚房裡忙碌的母親,聽見孩子進門的腳步聲時,不停手也不回頭,只是輕聲招呼:「回來啦?」母親並不需要做出什麼特別舉動,那安定而溫暖的背影已是孩子喜樂的泉源。我簡直要禁不住高興,渴望撲上前去,將臉深深埋入她柔軟的裙擺,吸聞滲在布料纖維中的香料氣味。
聖母領報大殿的二樓有一幅巨大的馬賽克祭壇畫,以整座牆面描繪「至聖、至公、從宗徒傳下來的教會」。畫面正中央,天父聖神守護下的基督伸開雙手,宛如一座鮮紅的十字架。在他的斜前方,西滿伯多祿手持鑰匙、回首專心凝視老師。四周則圍繞著難以數計的人群,天上地下,諸聖歡欣朝拜……
圖畫的背景中,耶穌的母親瑪利亞靜靜坐著,雙手微舉,眼中含笑,宛若一座藍色的小山。她的位置並不顯眼,卻不容忽視;不特別突出,卻一直都在。她以其嫻靜的存在,忠實守護在十字架下被託付的教會,包容一切,接納一切,擁抱一切。
那是母親的身影。
六點鐘,遠近鐘聲齊鳴。有些是厚重的低吟,有些則像和氣的耳語。聲音劃破空氣,穿越濃霧,在小山城間嗡嗡繚繞,全都唱著同一旋律:
「萬福,萬福,萬福瑪利亞……」
坐在領報山洞前,仰頭凝視頂端的倒蓋百合花屋頂。隨著天色漸光,最高處的花心天窗也逐漸明亮起來。我很驚訝地發現,前天在同一地點感受到的那份「遙不可及」的距離感已然消逝,取而代之的,竟是心連心般的貼近。教會的母親瑪利亞,以其偉大的謙卑,將涕泣之谷的孩子們擁在懷中,一舉提升到天主台前。
今天,朝聖團即將離開納匝肋,前往大伯爾山。下次是否還能造訪這塊親愛的土地?倘若真有機會回來,又會是在多少年後?時間滴滴答答地往前走,錶面上的指針每動一格,拉扯就增強一分。
「媽媽,媽媽,媽媽……」
我忍不住在心中連聲呼喊,就像不願分離的幼童,哀哀揪住母親的衣邊。
大殿內的平日彌撒開始,是離開的時候了。
我嘆了口氣,緩步走向出口,感覺像被人從後方扯住頭髮,難分難捨。沒想到,一出門卻發現門廊裡摩肩擦踵,擠滿了表情無奈的朝聖團員。
外面,正下著傾盆大雨,雨勢大得叫人束手無策。
「怎麼辦?雨下得這麼大,卻沒有幾把傘。」
「就算有傘,還是得走上十幾分鐘的路程,回到旅館恐怕都濕透了吧。」
「無論如何,有傘的人先帶幾位回去,其他人就等雨小一點再說吧。」
眾人議論紛紛,都因那突如其然的大雨而困惑不已。
我看看雨勢,短時間內應該沒有減弱的傾向。既然無法離開,不如就在聖堂內等待。我轉身入內,看見程神父正坐在那裡,便拉開一旁的折疊椅悄然就坐。程神父轉頭看看我,點頭微笑,沒說什麼。
彌撒以義大利文舉行,從那特殊的韻律與反覆,可以猜見福音的內容應是「真福八端」。我快樂地聽著讀經員誦念「有福的……有福的……有福的……」,一股喜悅油然而生。
啊,我多麼高興自己「被迫」留下!室外的大雨下得如此巧妙,簡直就像「思嘉的雨水」。
聖女思嘉(St. Scholastica)是聖本篤(St.Benedict)的雙胞胎妹妹。兄妹倆分別在羅馬附近的卡西諾山上建立男女隱修團體,兩座會院之間僅有五哩之遙。他們每年在附近的農舍會晤,暢談祈禱與信仰的美好。
有一次會面時,思嘉在聖神的感動下得知自己在世的時日不多,非常渴望能與兄長促膝長談,便懇求哥哥留下,延至隔天再回修院。可是,本篤卻拒絕了妹妹的要求。因為,他認為修道人在外過夜並不妥當,有違自己訂立的會規。
思嘉並不因此氣餒,反之,她懷著莫大的信賴向天主祈禱。頓時,雷聲大作,滂沱大雨自天降下,本篤與他的修士們完全無法動彈,只能留下來過夜。
「妹妹啊!願主寬恕妳!」本篤惶恐地說:「妳究竟做了什麼?」
「我請你留下,卻被你拒絕。我只好向天主請求,而祂答應了。」思嘉笑著對哥哥說:「現在,你若能回去,就請你離開我,回到你的修院去吧!」
彌撒繼續進行。聖道禮儀結束後,程神父看看錶,對我點頭示意:「差不多了,走吧!」
離開聖母領報大殿時,門廊中還站著幾位團員,雨勢卻已經減弱許多了。大家正要冒雨離開,卻看見皓玲姊氣喘吁吁地從旅館返回,懷中抱著好幾把濕漉漉的雨傘。她笑咪咪地遞上傘,宛如雪中送炭的天使。
在納匝肋的最後一個清晨,下著大雨。
那場雨,是來自上天的溫柔禮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