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3通往隱修院的那條路

圖、文 許書寧

出了耶里哥的山頂纜車站，必須經過一段蜿蜒的黃土步道，才能抵達位於耶穌受試探山壁岩洞中的隱修院。

在我的印象中，那條道路又窄又長。第一次隨同朝聖團造訪時，正值豔陽高照的六月底；再加上沿途景色毫無變化，望眼看去盡是刺目的黃沙焦土。只記得所有人走得上氣不接下氣，整條路上所思所想的就只是「怎麼還沒到？究竟還有多遠？」，又渴又累又疲乏。

這回重訪耶穌受試探山，是在涼爽的十一月天，感受起來截然不同。同樣是那條通往隱修院的小徑，路程竟像被縮短了一般。走完全程不喘不累，好似悠然散步，拐幾個彎就已抵達。那樣的差異讓我頗感驚訝，原來，外在的天候竟能對人的主觀印象產生如此巨大的影響。

 

步道轉彎處，靠牆坐著一位黑黝黝的老先生，撐起破舊的雨傘遮日，以一種低沉而悲哀的音調乞討。

走過之後，神父低聲說：「那人很可憐哪，我每次來，都會給他一點錢。他原本在隱修院裡看門，現在卻被趕出來，恐怕是犯了什麼錯。」

那話很是令我震驚。

想起五年前第一次來時，為我們開門的那位先生。當時，院內不堪其擾的大鬍子隱修士正在發脾氣，對朝聖團發出極為嚴厲的斥責。相對之下，帶著善良眼神的門房先生，卻以其溫和寬容的笑容，給了訪客多麼大的安慰。

想到這裡，我禁不住回頭，再看一眼那個散發著濃濃哀愁的角落。塵埃覆蓋下的他，年齡似乎不如外表那樣蒼老，膚色似乎也不如剛見到時般的黝黑。我努力尋找印象中那位守門人的面孔，試圖將之與眼前的人影相疊；無奈記憶零碎，實在難以確認。

是他嗎？會是那位對我們發出善意的門房先生嗎？

 

抵達隱修院時，一位坐在白色橡膠椅上的男子起身來迎接。現任門房也是一位稍微上了年紀的阿拉伯人，頭戴白色小帽，滿臉鬍渣，右手插在褲子口袋裡，左手則緊緊握著一把巨大的鑰匙，看起來滿面春風，洋洋得意。他看出我對鑰匙頗感興趣，便很大方地遞上，願意讓我拿拿看。我伸手接過，頓感手臂下沉。那是一把極為沉重的鑄鐵鑰匙，呈現著古老的形狀與色澤，很像中古世紀電影中緊繫於管家腰間的威權記號。

「好重啊！」我說。

門房先生很高興，似乎將之當成對他個人的恭維。

那時，其他團員也紛紛抵達，大家都搶著與他拍照，試著拎起那把鑰匙、並驚訝於其重量。對於自己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，門房先生似乎頗感滿意，於是相當盡職地「配合演出」，慷慨出借鑰匙，對著鏡頭咧嘴微笑。

門檻上，很是慎重地鋪了一條滿布塵埃的布巾，上面放了兩把手機。我固然不怎麼明白，管理隱修院大門的職務為何需要用到兩把手機？卻也看得出電話的主人對之十分珍視；或許，它們被視為身分與派頭的象徵。

我站在一旁，看著門房先生意氣風發的表情，眼中再度浮現不遠處那個畏縮黝黑的身影。前後兩任門房的對比令我百感交集，久久難以平息。

 

結束隱修院的參訪後，再度走上來時路。我看見神父掏弄小錢袋，想是在準備送給老朋友的禮物。為了怕那位前任門房感覺難堪，我快步走開，刻意避開施捨的場面。然而，心中卻依舊牽牽掛掛，纏繞著那個叫人難受的對比畫面。

同時憶起經常出現在瑪竇福音中的「裡面與外面」圖像。二者相隔咫尺，差距卻是天壤之別。一邊是天國的平安，另一邊卻是哀嚎與切齒。

沒有人知道前任門房被逐出門的真正原因，也沒有人能夠保證現任門房就此平安順遂、工作穩定。我無意對他們做出超乎自己能力的判斷，只不過，兩人之間的差異與張力實在太過強烈，催迫著我審視自己。

我是否也安於現狀，洋洋自得？

我是否滿足於自以為虔誠的假象，而失去反省與進步的動力？

我是否自認站得穩，卻在無意中失落了通往天國的謙卑？

 

通往隱修院的那條路上，深深刻印著兩位門房的身影，向我這個朝聖者發出切身的吶喊，宛如警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