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2耶里哥的穆娜
圖、文 許書寧
旅程中,不經意的邂逅宛若馥郁的香料,讓人回味無窮。
拜訪過耶穌受試探山上的隱修院後,我們搭乘纜車下山。耶里哥的紅色纜車長得胖嘟嘟、圓滾滾,外貌親和無比,卻擁有極為輝煌的金氏紀錄:位於海平面下「世界最低」的纜車。
我與鍾大哥、皓玲姊同搭一車,對面則坐著一對年輕的穆斯林男女。男士皮膚黝黑、沉默寡言;女孩身披傳統長袍、裹著頭巾、卻難掩其帶著淘氣神情的骨碌碌雙眼。她好奇地看著我們,臉上淨是友善的笑意,模樣實在討人喜歡。於是,我們很快就聊了起來。
女孩的名字叫穆娜,是位愉快的準新娘,再過兩週就要結婚,與先生一起搬到西岸地區。她的先生當時並不在場,鄰座的男士或許是她的兄弟,因為未婚女孩是不能單獨出門的。我們驚喜地恭賀她,她則滿臉幸福地笑著,眼中光輝燦爛。
「妳的英文講得真好!」皓玲姊忍不住讚嘆。
「感謝主!」穆娜以手指天,毫不造作地說:「全是祂給的。」
說完之後,穆娜忽然想起什麼似的,嗤嗤笑了起來。她俯身向前,很快樂地詢問:「告訴我,該如何用你們的語言說『I love you』呢?」
我們笑著說了,對方緊接著問:「那麼,又該怎麼說『Shut up!』呀?」
「穆娜!」我禁不住問:「妳究竟要對誰用這兩句中文呀?」
「對我將來的先生呀!」她很甜蜜地笑著說:「我現在正在學這兩句話的各國語言。結婚後,他要是對我好,我就對他說『我愛你』。相反的,他要是胡鬧,我就叫他『住口!』。你們說,學這兩句話實用不實用?」
我和皓玲姊面面相覷,被那無俚頭的主意逗得捧腹大笑。穆娜擁有很高的學歷,在天主教學校擔任心理諮商師,與皓玲姊算是「同行」。雖然如此,在面對親愛的未婚夫時,穆娜卻宛若淘氣的小女孩,滿腦子古靈精怪的奇妙主意。
「妳先生也學心理學嗎?」皓玲姊問。
「不,」穆娜很開朗地回答:「他沒受教育。」
然後,就逕自笑了起來,好像自覺說了什麼很逗趣的事一般。她看起來多麼愛那位兩週後即將成為人生伴侶的幸運男士啊。
皓玲姊問穆娜,是不是所有女性都必須穿戴傳統服飾與頭紗?
「不,不一定。」她伸手撫平開滿美麗花朵的長袍衣襟,又懷著愛意撫摸自己的頭紗:「我是為了愛我的信仰才這樣穿的。」她想了想,又抬起頭來說:「未婚夫要求我結婚後戴面紗,就是那種黑呼呼、只露出兩隻眼睛的面紗。可是,我一點兒也不想。因為許多國家的人並不了解,經常將蒙面與恐怖組織劃上等號。我才不要被外國人誤以為是恐怖份子呢!」
穆娜說完,伸出舌頭扮了個可愛的鬼臉,然後放聲大笑。她的笑容極具感染力,整座車廂頓時像被灌了保母包萍書中的「笑氣瓦斯」,叫我們全按著肚子,毫無理由地笑成一團。
纜車過了中間站後,從腳底下傳來正午的伊斯蘭祈禱聲,若隱若現地漂浮在空氣中。我只知道那些擴音喇叭一向「無遠弗屆」,卻沒料到它們竟然如此盡責,連遠遠吊在半空中的纜車也聽得見。
我問穆娜:「聽見喇叭聲時,是不是每一個人都會放下手邊的工作,開始祈禱呢?」
「不。」她搖頭:「很不幸,並非每一個人都懂得『珍惜』自己的信仰。」
我驚訝地看著她,心中很是感動。「珍惜信仰」,若非真正活在信仰中的人,又怎能用出如此貼切的詞彙來呢?。
「話說回來,形式與內心卻並非絕對。」穆娜調皮著看著我們,眨了眨那雙慧黠而美麗的眼:「有人可以一天伏地祈禱十次,卻不見得有真正的信仰,不是嗎?」
我回想起自己的祈禱體驗,那些令我面紅耳赤的心不在焉、以及過於注重形式而缺乏真心的怠慢……坐在身旁的皓玲姊也頻頻點頭。於是,我們三人相視而笑。
在那瞬間,我感覺自己在心中緊緊擁抱了一位真正的姊妹。是的,穆娜是我的好姊妹、失散已久的骨肉至親。我們已經失聯好久了,究竟有多久呢?或許,是從亞巴郎生了依市瑪耳和依撒格的時候開始的吧。現在,我們卻藉著彼此的信仰,循著同一根源認出了彼此,多麼令人歡喜。
下車後,旅人們擁抱吻別。
「再見,穆娜,結婚快樂!」我說。
「再見,書寧!」穆娜以驚人的精準發音唸著我的名字,眨眨眼說:「我愛你,住口!願你們旅途平安。」
朝聖至今已逾數月,我依然不時想起那位有著美麗大眼睛的姊妹。
現在,耶里哥的穆娜應該已經是住在約旦河西的新婚少婦了。她究竟有沒有堅持己見不戴面紗?或者為了愛丈夫而終究蒙頭?
無論如何,我卻願意相信,她對丈夫說「我愛你」的機會,肯定會遠遠超過使用「住口」的次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