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5笑個不停的小兄弟

圖、文 許書寧

「伯達尼」這個地名，多次出現在福音中。

在那裡，曾經有過耶穌深愛的一家人：瑪爾大與瑪利亞兩姊妹，以及她們的兄弟拉匝祿。

 

路加福音提及耶穌前往耶路撒冷旅程中的某次來訪。故事中，瑪爾大為了伺候貴賓忙得團團轉，看見瑪利亞不來幫忙，卻坐在耶穌腳前聽祂說話，心中很不高興，便上前抱怨。因而得到耶穌溫和的教導：「瑪爾大，瑪爾大！妳為了許多事操心忙碌，其實需要的惟有一件。瑪利亞選擇了更好的一分，是不能從她奪去的。」（路十38-42）

若望福音的作者則用很大的篇幅，對這個伯達尼家庭做了更詳盡的描寫，報導拉匝祿患病、死亡、以及如何被耶穌復活的故事。緊接在那轟動的奇蹟事件之後，則是一場充滿張力的晚宴。宴會上，被復活的拉匝祿與耶穌同席，瑪爾大伺候，充滿感激與愛意的瑪利亞則「拿了一斤極珍貴的純「拿爾多」香液，敷抹了耶穌的腳，並用自己的頭髮擦乾，屋裏便充滿了香液的氣味。」（若十二3）那場不尋常的晚宴讓猶達斯心生不滿，更間接引發了司祭長的妒意，決意將耶穌連同那個剛從死者中被喚醒的拉匝祿一併殺掉。

 

伯達尼聖堂的牆壁上方，正好是四幅描繪相關故事的精美壁畫：耶穌拜訪瑪爾大與瑪利亞（路十38-42）、耶穌啟示瑪爾大：「我就是復活，就是生命。」（若十一17-27）、耶穌復活拉匝祿（若十一41-44）、以及伯達尼晚宴（若十二1-11）。而建築物本身所願意呈現的，則是復活拉匝祿的情景。伯達尼聖堂的形狀獨特，好似一座匍匐於地的矮胖十字架。灰石堆疊的牆壁與拱頂上，沒有開闢任何一扇窗戶。因此，就算只是一丁點兒細微聲響，也會像不小心受困的蜜蜂，在室內嗡嗡打轉，不斷擴大，卻怎麼樣都出不去。那樣的密閉空間，很自然地將人引入「墓穴」的聯想，讓來訪者藉著參與拉匝祿的死亡與重生，一起領受耶穌的至大愛情。

 

基於聖堂的特殊結構，神父已於事前諄諄告誡，請求大家將一切動作放輕，彌撒間也輕聲作答，以免引起擾人的巨大回音。於是，我們躡手躡腳地就座，大氣不吭一聲。只不過，再怎麼竭盡心力地保持肅靜，卻還是不免在開關背包拉鍊或穿脫外衣時，發出一連串像碎石機輾過滿地芹菜、或巨獸拔山倒樹的恐怖聲響，叫包括發聲者在內的所有人都陡然一驚，互相提醒：「噓！噓！小聲點！」；然後全身僵直，再也不敢擅自亂動。

等候許久，依然不見照管本堂的修士蹤影。神父見我們滿臉疑惑，便起身輕聲解釋。

原來，伯達尼拉匝祿堂的所在位置，是超乎常人想像的苛刻環境。聖堂門外不遠處，正好面對伊斯蘭教的祈禱所。穆斯林每天行五次祈禱，其忠貞雖然叫人敬佩，祈禱的喇叭聲響起時卻經常遇著他人的休息時刻。對於生活韻律相異的基督徒而言，那些極具臨場感的聲音實為難忍的干擾。因此，照顧伯達尼聖堂的職務是個無人願意接手的苦差事，就算是吃苦耐勞的方濟會小兄弟，還是有許多人避之唯恐不及，每每叫派遣人事的長上傷透腦筋。

「負責的修士或許還在睡午覺。」神父說：「他們住在這裏實在很辛苦。我們反正不趕時間，就再多等一會兒，別叫醒他，讓他休息好嗎？」

所有人都露出體諒的微笑，點頭答應。

於是，我們在聖堂內安靜坐著，祈禱默想。

 

過了不久，後方傳來開門聲響。看來，修士甜蜜的午休時間已然結束。神父快步迎上前去，我們則趕緊收斂心神，準備即將開始的彌撒。沒想到，兩位小兄弟相見歡後，竟然爆出一陣渾厚又洪亮的嘎嘎大笑，一舉打破眾人苦心保守的靜寂，叫所有人呆若木雞。

回過頭，只見神父身邊站著一位喜氣洋洋的修士，膚色黝黑光亮，與身上的深褐色會衣簡直不分彼此，融為一氣。他看來從頭到腳都愉快，每一個細胞都滲透著笑意。客人的來訪似乎讓他歡喜得緊，咧開大嘴笑得震天響，音量之大，幾乎能吵醒安眠的拉匝祿。

「……呃……Michael……Michael……呃……」

神父壓低音量，試圖制止弟兄的「立體環繞音響」，卻徒勞無功。因為Michael修士渾然不覺，就只是閃耀著那雙無辜又善良的眼睛，興味十足地看著我們。然後，再度發出驚天動地的笑聲，引得我們也莫名其妙地笑成一團。至於神父，固然表情無奈，臉上卻也掛著濃濃的笑意。畢竟，Michael修士的歡喜太具感染力，漩渦似地將週遭一併捲入，瞬間取悅了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所有人。

笑，實在是奇妙的天賦。

 

彌撒結束後，忽地下起傾盆大雨，室內外的氣溫陡降。

Michael修士再度出現，一臉高興地收拾祭台，看來絲毫不受氣溫影響。他看起來是那樣的歡喜，叫許多團員忍不住搶著與他合照。對於朝聖者的要求，Michael修士笑嘻嘻地照單全收，有求必應，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，並不時發出讓整座聖堂顫抖的笑聲，嘎嘎繞樑。

「Michael，你看起來多麼高興啊！讓我們也跟著快樂起來。」我說。

「哈哈，為什麼不呢？有什麼理由不高興呢？」他喜孜孜地回答。

修女興致勃勃地教Michael修士說中文。他先是學舌鸚鵡般再三重覆，緊接著，馬上因自己的拙劣發音而捧腹大笑。我從未見過如此自娛娛人的歡樂本事。

「Michael，你去過臺灣沒有？想不想去？」修女問。

「想啊！我沒去過臺灣，當然想去看看。」他回答。

「找機會，來臺灣學中文吧！」修女提議。

Michael修士大笑：「好啊！等我擺脫掉這玩意兒（指指身上的會衣），我就去臺灣。嘎哈哈哈……」他頓了一下，突發奇想地指著我說：「或許，跟她結婚，然後我就去學講中文。嘎嘎嘎哈哈哈哈哈……！！！」

我們全因那無俚頭的想法而哄堂大笑。其中，笑得最大聲的當然是Michael修士，他按著肚子狂笑，被自己講的笑話逗弄得一團凌亂。整座伯達尼聖堂遂充滿震耳欲聾的笑聲，再也沒有人介意建築結構或回音的問題。

 

隔天早上，我們在白冷城的朝聖旅館Casa Nova用餐。

我拿了一塊三角形的La vache qui rit起司，赫然發現包裝紙上印著一頭微笑的紅牛商標。那個笑容是如此的眼熟，叫我忍不住推推身旁的人，悄聲說：

「瞧！像不像昨天那位Michael修士？」

對方看了看，不禁嘴角上揚，轉過臉來露出會意的微笑。在那瞬間，我倆再度領受了遠從伯達尼傳來的笑意，抱著肚子笑得東倒西歪。

 

願天主祝福那位開朗快活的小兄弟！

藉著笑，Michael修士將照管伯達尼的艱難工作化為散播喜樂的天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