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6聖誕山洞的午後
圖、文 許書寧
在白冷,我們擁有一個下午的「自由時間」。
我走向耶穌誕生大殿,希望利用那段寶貴的時間,重返平時不太有機會進入的聖誕地窟,好能在那個低矮謙遜的小地方,默想耶穌嬰孩誕生的奧跡。
地窟入口處,擁擠著一大群人,皆為等待進入的朝聖者。我站到行列尾端,過沒多久,身後又排上許多人,隊伍越來越長。
在我的前後左右,分別是來自斯里蘭卡、義大利和俄羅斯的朝聖團體。他們帶著靦腆的笑意,互相打聽對方從哪裡來?今後還有什麼樣的行程?交談時,許多人對我拋與好奇的眼神,似乎不怎麼明白,怎麼會有一張和任何團體都搭不上邊的東方臉孔夾雜其中,卻又羞於開口詢問。我也沒多做解釋,就只是在四目相對時微笑,和平共處。
排隊的人不斷增多,通往地窟的階梯也近在咫尺,人群卻宛若被卡在沙漏上方難以消化的巨大沙堆,停滯不前。
很長一段時間,我被夾在陌生的人群間,幾乎喘不過氣來。
大殿裡的空氣極其悶熱,摻雜著濕黏的汗水味,以及各式各樣刺鼻的體味。陌生的語言此起彼落,在我耳邊嗡嗡作響。許多人互相推擠,硬是要撥開別人,好讓自己更往前進一步。幾位穿著沙麗的印度老媽媽不堪久站,竟然就地坐下歇息,叫她們身邊的人驚惶失措,狼狽躲開,免得自己的腳被壓住。老實說,外在環境的混亂與不適讓我「鬥志全消」,很想中途打退堂鼓。無奈身不由己,已經成為鑲嵌於人牆中的一塊磚,動彈不得了。
就那樣,我在停滯的人潮中僵立了三十多分鐘,滿腹委屈,耐心幾乎被消磨殆盡。人們不守規矩的小動作叫我生氣,只覺看什麼都不順眼,一心只想趕緊脫離這地方,遠離這群「討厭的人」。
就在自己的不耐煩將近爆發時,我忽然看見,前方站著幾位包了花頭巾的俄羅斯婦女,似乎已經等待許久,卻一直無法擠下階梯。雖然如此,她們的表情看來卻是喜喜歡歡的。其中一位將頭倚在階梯口的石雕上,微微閉眼;另一位則滿懷愛意地伸手輕撫牆壁,看似祈禱,寧靜且安詳。
那不期然的風景宛若一盆冰涼的水,對著我從頭淋到腳,瞬間澆熄所有的不滿與怨懟。我站在那裡,只覺滿面羞慚。
想起不久前,朝聖團在聖母哺乳山洞內的祈禱……
當時,我們站在小石窟內,面對祭台上一幅美麗的哺乳畫像,異口同聲地誦念玫瑰經。畫面中,瑪利亞微微俯首,溫柔懷抱小耶穌。耶穌嬰孩口中吃奶,卻又同時側過臉來,一雙圓滾滾的眼睛睜得老大,好奇凝視畫面彼端的我們。
關於這類繪畫上的視覺效果,最著名的例子當屬達文西的蒙娜麗莎。只要站在那幅畫前,任誰都會發現畫中人正欲語還休地盯著自己瞧。就算觀者左右移動,畫中的眼也似跟著轉動,緊追不捨。其實,只要畫得夠傳神,總會產生畫面內外互相凝視的效果。就好像原本立足於畫布彼端的模特兒,一舉看穿時空與畫家的瞳孔,直接注視著畫框外的我一般。有趣的是,無論觀賞的人有多少,總會感覺畫中人物單單只注視著自己。那樣的感受,其實和天主與人的關係相當類似。天主只有一位;然而,只要願意,每一個人都能夠與祂享有完全的親密獨處。
我們站在聖母哺乳像前祈禱。畫框裡的小耶穌口中含著由母親而來的奶水,眼睛卻定定地看著我;同樣,我的口中念著與母親相連的玫瑰經,眼睛卻緊緊地望著祂。
那雙水汪汪的眼睛,多麼靈敏,多麼清澈,又是多麼的可愛。我赫然發現,自己正在微笑。啊,面對那樣的眼眸,又有誰能夠不嘴角上揚?
可愛!可愛!祂實在是可愛的!
愛,來自天主,就是天主,是祂按著自己肖像造人時一併賜下的自我啟示。因此,當我因著凝視嬰孩而不自覺微笑時,我明白那份微笑並不出於自身的努力,而是與生俱來的恩賜。因著油然而生的愛意,我分享了天主最深沉的內在奧秘。
在那樣的反省中反觀當下,身邊擁擠吵鬧的人群固然讓我感到厭煩,他們卻也都是天主在愛中所創造的極可愛的存在。可以愛,應該愛,不能不愛。
瞧!那樣多的男女老少,那樣多的膚色、種族和語言,來自截然不同的文化與國度。他們,各自從種種的相異出發,卻為了同一目的來到白冷,擠在這個每次只能勉強通過一人的狹窄洞口。我所感受到的不適,他們同樣感受,卻沒有人像我一樣抱怨漫長的等待。他們的臉上充滿期待,每個人都伸長頸項,殷殷切盼,只為了依序擠下階梯,親吻祭台下那顆標誌耶穌誕生地的銀色星星。
他們來,只為了一個理由:愛耶穌。
那也正是我來的理由。
因著愛,包括我在內的人們齊聚一堂。這是一個不太可能因為其他理由聚集的團體,「愛」卻奇妙地囊括一切不同,化身為我們之間密不可分的共同點。
當我意識到自己正處於如此一個「愛的共同體」時,先前的煩躁竟像從未發生過似地消失無蹤。外在的環境並沒有改變,我卻因著主耶穌的凝視而重拾微笑的能力。
終於輪到我進山洞時,一位斯里蘭卡青年很紳士地伸出手來,幫助我走下陡峭的階梯。我向他道謝,對方則露出一口潔白的牙,笑得靦腆又害羞。
進入地窟後恍然大悟,原來山洞內部並不擁擠。外面的隊伍之所以遲遲不前,是因為每個人都在等候依序親吻星星。希臘正教會照管的祭台底部,鑲嵌著一顆美麗的銀色星星。朝聖者得先俯下身,小心翼翼地鑽入祭台下方,親吻過星星後稍做祈禱,再度匍匐著退出,起身離開。要完成那樣的動作,得花上不少時間,隊伍前進的速度自然緩慢。
對我而言,是否親吻一個「或許是耶穌誕生的點」並不那樣重要。只要置身於這個祂曾經願意成為無力嬰孩的地方,默想無所不能的天主那偉大的謙卑,已然足夠。
我坐在方濟會士照管的馬槽前,安安靜靜地祈禱。過後,便起身離開。
晚餐時,與程神父談起下午的經歷。他瞪大眼睛問:
「什麼?妳排了半個多鐘頭的隊伍,好不容易進入山洞,卻沒有去親吻那顆星星?」
我點點頭。
「書寧啊,」程神父更顯訝異:「我還以為妳是一個很感性的人!」
我忍不住笑了:「是啊,我是一個很感性的人。」
理性或感性,定義因人而異。
無論如何,我卻願意相信,天主藉著感性,在哺乳山洞中向我敞露了祂的愛子降生成人的奧秘。
同樣,祂也藉著感性,讓我在聖誕地窟內無須親吻星星,卻在祂所愛的每一個人身上,與祂相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