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8若瑟的身影

圖、文 許書寧

納匝肋的聖母領報大殿附近，有一座小小的聖堂，無論外觀、造型、色彩或尺寸，都不怎麼吸引人注意。相較於僅有咫尺之遙的領報大殿，顯得樸素許多。

聖堂外的園子裡，有一座同樣不起眼的青銅雕像。一位身形瘦削的中年男子，赤腳坐在矮石牆上；手掌交疊於牧杖頂端，雙眼低垂，內斂的臉部看不出什麼表情，沉默的身影卻若有所思。

那是聖若瑟：福音中經常做夢，卻從未發聲的達味之子。

 

舊約聖經中，也曾經有過一位愛做夢的若瑟。

那位若瑟不僅做夢，也代替天主為人解夢。他的兄長們出於忌妒，恨恨地稱他為「那做夢的人」，並冷酷地將弟弟賤價賣給米德楊商人。

被賣到埃及後的若瑟受了許多苦，受盡委屈，被誣陷，也被遺忘。他在三十歲時終於「熬出頭」，坐上為法郎管理全埃及國的高位，因此得以於日後解救受饑荒之苦的父親與兄弟。

面對曾經恥笑、迫害過自己的哥哥們，若瑟並沒有趁機報復或傾吐怨氣。相反地，他藉著反覆審視自己所受的苦難，一步步成長，逐漸明白天主願意在他身上完成的事：

「我就是你們賣到埃及的弟弟若瑟。現在你們不要因為將我賣到這裏便自憂自責；這原是天主派遣我在你們以先來，為保全你們的性命。」

「不要害怕！我豈能替代天主？你們原有意對我做的惡事，天主卻有意使之變成好事，造成了今日的結果，挽救了許多人民的性命。所以你們不必害怕，有我維持你們和你們的孩子。」

 

藉著苦痛與磨難，天主願意若瑟成為撫慰與心安。而他也謙遜地明白，唯有完成那份旨意，才是生命真正的本質與意義。

舊約中的聖祖若瑟，是天主預先派遣的護衛者。

 

時間緩緩地往前推，將近一千七百年後，以色列地誕生了一位同樣以「若瑟」為名的猶大男子。

這位新約中的若瑟，與他的舊約「老祖宗」有著相當程度的重疊：經常做夢、老是處於「被動」姿態、看似毫無個性、逆來順受，卻是一位胸懷寬廣的義人。

若瑟在福音中出現的篇幅極少，作者們甚至從頭到尾不曾讓他說過一句話。因此，他給的印象總是淡薄的，像個不容顯露情感的「配角」。安安靜靜地登台，忠實襯托主角，又一聲不響地退到幕後，讓人幾乎難以察覺他的存在。

 

每逢將臨期，我經常以耶穌聖誕為主題作畫。

作畫時，最讓我感到「棘手」的永遠是聖若瑟。馬槽、小動物、天使、星空與雪地都不成問題，描繪瑪利亞與小耶穌的過程更是甜蜜，我總能懷著滿滿的愛意，極其親愛、不厭其煩地為他們疊上一層又一層的顏色，反覆審視，甚至以細毛筆勾勒每一縷髮絲。

相較之下，若瑟總被我畫得慘不忍睹，不是頭與身體的比例怪異，就是表情憂鬱晦暗，看起來簡直就像貼著古怪假鬍子女扮男裝的宝塚歌劇團演員。在我那不成熟的聖誕畫中，若瑟永遠像一縷陰魂不散的半透明影子，毫無魅力地「附屬」在馬槽邊。

剛開始，我以為筆下的若瑟之所以慘澹，純粹出於自己的「不擅長」。

因為，創作原是相當奇妙的東西，總會隨著握筆者的喜好而有所偏頗。小孩子或女性是我善於描繪的對象，過了某個年紀的男性就不成了。不知道有過多少次，編輯要求我修改圖中男性：「脖子過於細長，像女孩子一樣……」、「肩膀的形狀有點奇怪，看起來未免太沒男子氣概……」、「這雙手的骨架，一點兒也不像男人……」

過去的經驗讓我有了狡辯的藉口。我當真以為，畫不好若瑟是莫可奈何的事，誰叫他是我「不擅長」的男性呢？

 

那一天，在納匝肋，朝聖團圍坐在若瑟堂邊的樹蔭下，林神父毫無預期地給出一個全新的觀點。

「雖然說，我們不該比較瑪利亞與若瑟的信德；但是，還是請大家稍微想一想：瑪利亞，對於自己的受孕清楚明白，她並沒有做出什麼對不起丈夫的事，因此可以問心無愧、理直氣壯。然而，可憐的若瑟有什麼呢？」

他稍微停頓了一下，環視眾人，然後說：

「對於未婚妻子的懷孕，若瑟唯一的倚靠只有夢，接二連三的夢境。」

 

當天晚上，我翻開聖經，重新閱讀福音中與若瑟相關的經文。越讀，就越是感覺自己「看見」了那個沉默不語的身影。若瑟，隱藏於暗中的義人，在字裡行間逐漸浮現，愈顯清晰……

瑪竇福音中，接連四次描寫天使在夢中對若瑟說話：

 

「達味之子若瑟，不要怕娶你的妻子瑪利亞，因為那在她內受生的，是出於聖神。她要生一個兒子，你要給他起名叫耶穌，因為他要把自己的民族，由他們的罪惡中拯救出來。」

若瑟從睡夢中醒來，就照上主的天使所囑咐的辦了，娶了他的妻子；若瑟雖然沒有認識她，她就生了一個兒子，給他起名叫耶穌。

 

「起來，帶著嬰孩和他的母親逃往埃及去，住在那裏，直到我再通知你，因為黑落德即將尋找這嬰孩，要把他殺掉。」

若瑟便起來，星夜帶著嬰孩和他的母親，退避到埃及去了。

 

黑落德死後，看，上主的天使在埃及托夢顯於若瑟說：「起來，帶著孩子和他的母親，往以色列地去，因為那些謀殺孩子性命的人死了。」

他便起來，帶著孩子和他的母親，進了以色列地域；但是一聽說阿爾赫勞繼他父親黑落德作了猶太王，就害怕到那裡去。

 

夢中得了指示後，便退避到加里肋亞境內，去住在一座名叫納匝肋的城中。

 

這些文字，幾乎已是與若瑟相關的全部經文了。如果單純以字數來算，他在整部福音中的「重量」可說是輕如鴻毛。雖然如此，只要有心，卻也不難窺見那沉默的偉大。

若瑟從睡夢中醒來，就照上主的天使所囑咐的辦了…

若瑟便起來，星夜帶著嬰孩和他的母親，退避到埃及去了…

他便起來，帶著孩子和他的母親，進了以色列地域…

夢中得了指示後，便退避到加里肋亞境內…

可憐的若瑟似乎老是不得安眠。

然而，他並不因自己的處境自怨自艾，反而緊抓著與天主之間唯一的聯繫，全然信賴，並立即實踐祂的旨意。若瑟比誰都明白，天主的旨意必要實現，不應有任何遲延。因此，一從睡夢中醒來，他就馬上付諸行動；不等待天亮，而是「星夜」帶著有性命之危的嬰孩與母親逃往埃及。

就如同那位同名的舊約老祖宗，若瑟藉著一次又一次的夢境，逐漸認識了自己的生命意義，是要成為「天主預先派遣的護衛者」。

若瑟有什麼呢？

若瑟有的只是夢境……以及絕大的信德。

 

在這樣的觀點下重新看若瑟，不禁叫我讚嘆！

在面對天主奧妙難解的旨意時，瑪利亞說：「願照祢的話成就於我吧」。若瑟保持沉默，不發一語，卻以一生實踐了同樣的回應。倘若說，基督的真光照亮了瑪利亞，若瑟就好似投射於瑪利亞身後的影子。夫婦倆一明一暗，卻是同心，一起孕育並保護了降生成人的天主聖言。

 

在這趟旅程中，我感覺自己更愛了聖若瑟幾分。

或者該說，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似乎又更鮮明了一點。這樣的「成長」好似與朋友相交，總得經過一段日漸加深的過程。無論如何，聖若瑟在我心中的印象，從一個只知道名字的模糊影像，開始有了五官長相，看得出個性，喜怒哀樂等表情也逐漸浮現。在納匝肋，我與若瑟逐漸成了朋友；看見那位樸實木訥、忠實於信仰、默默保守家人的木匠；更看見那位蹲在沙地上教導小耶穌認字、帶領兒子背誦肋未紀的猶太父親。

 

現在，我極其渴望描繪聖若瑟。因為，他的面孔如此清晰，他的身影呼之欲出，叫我忍不住要「畫出來」。

不僅如此，我更相信，隨著對他的認識與逐漸增長的愛，自己筆下的若瑟一定能夠越畫越好。

原來，沒有什麼「擅長」或「不擅長」，只有「愛」或「不愛」。

愛得夠深，「不擅長」也許就會變成「擅長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