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4死海的寧靜早晨
圖、文 許書寧
死海的早晨,是安靜的。
晨光中,林立於海灘邊的豪華度假旅館尚在沉睡,四處瀰漫著某種狂歡過後的頹靡氣息。海水中,零零落落地飄浮著幾個早起的泳者;此外,也有數名穿著暴露的觀光客,面對尚未升起的太陽站在沙地上,做出許多奇妙的膜拜姿勢。相較於裸露的旅客,高挑精瘦得像羚羊的阿拉伯男孩穿了一身黑,裹的盡是遮蓋手足的長袖衣物。光從打扮,就能看出他們對陽光的認知差異,十分有趣。
海陸交界堆疊著一層厚實的鹽粒結晶,看起來宛若鑲了碎鑽的華麗滾邊。透明的海水來來去去,輕撫著似乎不會溶化的鹽粒,將它們不斷送上岸、又再度帶回水中。海浪輕柔拍打岸面,發出一些細碎、規律、溫柔而好聽的聲響。原來,死海也是有聲音的:
呼啪啪…呼啪啦……啦啦啦……
沙地上聚集了一群看來傻呼呼的胖鴿子,呼嚕呼嚕地前後晃動頸項,略顯笨拙地啄食觀光客遺留的食物碎屑。一隻白底黑斑的貓咪躡手躡腳,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,以為可以藉此鬆弛鴿子們的警戒心。無奈,牠的動作並不如演技那般如火純青,才剛跨出第一步,馬上羣鴿亂飛、羽翼拍得震天響。就連獵捕者本身也為那氣勢所驚,頓時原地停格,呆若木雞。等到「鴿」去樓空,才從震驚中回復,很不好意思地洗臉舔毛,裝模作樣、試圖遮掩徒勞無功的難堪。
我獨自在海灘上漫步,想起自己的第一次死海體驗。
五年前隨著朝聖團來到此地,同樣是在旅程的中間點,緊接在大伯爾山的美好體驗之後。當時,二者之間的劇烈變化叫我措手不及。剛懷著被撕扯、被強迫分離的不捨之情揮別了大伯爾山,心靈尚未調適過來,身體馬上掉入一個金碧輝煌、極盡奢侈之能事的人工環境中。一走進飯店大廳,立刻有人裹著濃濃的香水味,花枝招展地迎上前來,推銷黃金、鑽石、以及各式死海泥美容保養療程;客房既寬廣又舒適,備品一應俱全,唯獨少了床頭的十字架;午餐的選項也多得令人眼花撩亂,卻叫「水土不服」的我毫無食慾,只好躲進房內嚎啕大哭,感覺自己就像一隻被關入金雕玉琢的籠中鳥,難受到了極點,僅能無力地拍打羽翼,哀哀想念剛剛離開的那座山、那個簡樸貧窮卻貼近天主的所在。
那份劇烈的心情擺盪一直叫我難以忘懷,也因此對死海奢靡的度假氣氛抱持著不公平的批判態度。直到有一天,讀到聖女小德蘭的回憶錄時才大夢初醒,開始懂得反省自己的偏見。小德蘭在書中冷靜觀察一個類似狀況,指出其實不該怪罪於外在環境,因為真正重要的是內心,是自己與天主之間的關係。如果心中真正有主,那麼,身處於牢獄或是王宮,並不會有太大的差別。
小德蘭真誠的反省讓我感到羞愧。
其實,在我的死海體驗中,未嘗沒有自命清高的成份。我藉著炫目的神聖理由,將外在環境絕對化,擅自視清貧為崇高,鄙富裕為低下。然而,金錢本身並無罪過,基督的貧窮也不否定其價值。何處是天國?何處又是牢獄呢?我這可憐又可悲的心啊,如果本身沒有真正的自由,就算身處於莊嚴的至聖所,或被緊緊攬在天主懷中,恐怕也會感覺不自在。難道只有聖堂才神聖?若我的心中懷有基督,又有何處不是聖堂?
因此,我很高興地發現,自己這回並沒有初訪時的不適與衝擊。靜謐的大伯爾山與豪華五星旅館之間的張力依然存在,對我而言,卻已化為一個可以冷靜觀察的差異。雖然說,離開大伯爾山依然使我感到難過不捨,天主的存在卻不因為我身處於周全舒適的環境中而消失。無論在空無一物的曠野,或是在不缺一物的渡假勝地;祂,一直都在。
太陽,緩緩地升起。
死海東岸的約旦國上方積著一層厚厚的雲,好似潑墨畫中的遠山。在那柔軟的雲層間,太陽喜氣洋洋地露臉,在所有事物上灑下一層燦爛的金光。
我獨自站在海灘上,難掩心中的歡喜。
金色的太陽,金色的太陽啊!昨日在大伯爾山頂等候一個多鐘頭卻沒有見到的日出,竟在隔了一天的死海彼端翩然現身。原來,求而不得的遺憾是恩寵的前奏,加深了不求而得的喜樂。
於是,我沐浴在燦爛輝煌的歡喜中,懷著感謝,緩步離開。